写点生活｜螺蛳

潮新闻客户端 赵乔

吃，也要踩准节令的步伐。不时不食，是我国劳动人民长期积累的饮食智慧，也是享受生活的方式。虽然一年四季都有出售，但是，清明前后，一定是吃螺蛳的最佳时间。

江浙一带民间有句老话：清明螺蛳比过鹅。可能是螺蛳在水底的泥砺中潜伏了漫长的寒冬，待到春暖欲孕育新生命时，正是身子最肥腴肉质最细嫩营养最丰富的时候。

在江南，螺蛳联接着每个乡村孩子的少年往事。

我小时候，临河而居。河边建有汽船埠头。宽阔粗糙的石板，构成简单的三四级台阶。每当天气转暖，春水渐绿，一颗颗螺蛳，纷纷爬到浅水区的树荫下，肉眼可见。更多的趴在河埠的石板条上，如群蚁排衙。它们吐出角质的厣，懒洋洋地伸出短而肥软的触须，将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壳外，心安理得地享受免费水疗。我们蹲下身子，右手擦着石板条撸过去。螺蛳很快收拢触须，以厣吸附石板条对抗外力的入侵。终究敌不过，我们略施点力，一抓一把。可能来得容易，我们并不珍惜。个小或模样不周正的，顺手扔回水里。

那年月，很多农家都备有一个掏盆，形如畚斗，是尼龙绳织的，拖着三四米长的竹竿。只要农闲，隔壁的阿公会扛着掏盆，提着拗兜去掏螺蛳。我是最铁杆的随从。阿公将掏盆沉入水里，用力将竹竿往远处往深处推，三四个来回后，掏盆沉甸甸地重。将掏盆收回，掀过底，倒出来的泥沙中往往藏着丰富的水域居民。我负责将螺蛳一个一个捡进拗兜。偶然会碰上活蹦乱跳的河虾，还有乌黑外壳的三角蚌。卵圆形的蚌，个大壳薄，壳面有一圈圈灰褐色或者灰绿色的罗纹。阿公撬走蚌肉喂鸭之后，蚌壳就成为我过家家的碗具。有一次，居然遇上野生的河鳗。河鳗一尺来长，比我的拇指粗，在河岸上光溜溜地钻。我吓得欲逃。阿公抓过一把草，一手掐住鳗颈，一手用草拴起来。印象中，父亲架起小瓷锅在煤油炉上炖了很久，河鳗汤成为我们家当天的加菜。

有时，阿公也会将螺蛳提到集市上卖，换回几张角票。作为奖励，我往往可以吃到一块四四方方的冰雪酥。米糕上缀着亮闪闪的白糖，隐隐透出薄荷的清新。那是我童年里最昂贵的零食。

最近几年，常在僻远的山野晃荡。在长潭水库、楠溪江一带，总是能遇到卖螺蛳的小摊。上年纪的人守着一两个塑料桶，支撑起营生。水质更清的缘故吧，溪螺长得清秀，每一颗都是蟹青色的，螺旋形的肋纹清晰可见。最有意思的是，去年在神仙居山脚下小住。旁有蓼溪，从括苍山麓发源，汩汩，涓涓，千百年来安卧在杂树茂竹之间。山月羞涩，在溪畔洒下一地澄明后，又联合竹树，制造了稠密的阴影。房东带领一众人，拿着预先折下的竹枝，系上麻绳，压上石块，再滴上食用油，随手一甩，将竹枝抛向溪中。大家不明所以，房东又故意不露风声。待喝茶清谈至更深，恹恹欲睡之时，房东双手一挥，众人到达溪岸。收绳，拖上竹枝，居然，居然，满是溪螺。山影如黛，手机灯光隐隐约约，偏有女子惊叫声，房东朗笑声，间杂螺蛳脱落滴答声，竟有聊斋之境。

螺蛳上桌之前，还有浸养和剪尾的工序。螺蛳在清水里做个长达数小时的SPA，吐尽泥沙。再接受双手的揉搓，去除表面的泥垢，才有清亮的面目。温岭有句土话：螺蛳好吃尾巴难剪。持尖嘴钳，倘若不得法，手掌易出血泡。剪口太大或太小，都不容易吸到肉。

从前家烧的螺蛳，烧法简单。热锅热油，煸香姜蒜，翻入螺蛳多次翻炒。直到螺厣三三两两地脱落，即可出锅。筷子搛一颗螺蛳，螺口对准嘴边，双唇微微嘬起，用力一吮，“咀咀”出声，螺肉脱壳而出，滑溜溜地钻进来。遇到抵抗分子，得用舌头翻转螺尾，对着螺尾轻啜，再转过来用力吸。生活处处皆学问，家里的大人示意我，不妨用筷子在螺口顶一下，待螺肉缩进去，再用力吮吸。“力的反作用力”原理，最初是在吃螺蛳中习得。

后来，小城兴起路边大排档。窄窄的人行道，一字排开几张简易桌。爆炒螺蛳虽然价廉，却是当仁不让的网红菜，是烟火生活的温暖背景。昏黄的路灯下，铁油桶改装的灶，哧啦啦地燃着烈焰。厨子扶着铁锅长柄，加入红辣婌老黄姜白蒜瓣炸香，螺蛳在热油的洗礼中翻跳。加入料酒后，火焰猛地窜起，映红了厨子的脸。颠几下锅，加水至沸。出锅前，扔几片洋葱，撒一把葱花，呈现在食客面前的便是热情洋溢芳香袭人的白月光。三五个兄弟聚一起，再来几瓶啤酒，嘬嘬螺蛳，讲讲白搭。他们把酒杯碰得叮当响，故意说着豪情万丈的话。难得的消闲和放肆，联结的是一份情谊。夜色加深，高声劝酒的歇了声，红着脸划拳的乏了力，生活的酸甜苦辣泡沫般地涌上来。活计干得不顺心，孩子读书不用功，老婆的数落不止息，都是横在他们心头的梗。叹气沉默的片刻，搛一颗螺师嘬嘬，再喝口酒顺顺喉。到底不是操心江山社稷的人，“啜螺蛳过啤酒，前世不用修”，一种舒坦如同夜风拂过街树，丝丝袅袅地浮上来。拍拍兄弟的肩膀，趁着月色，脚步轻飘飘地回到生活的曲折中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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